2012年1月9日 星期一

讓不滿之火繼續燃燒__克里希那穆提

房間不大,來了幾個人就客滿了,老老少少都有。有個老人帶著年幼的女兒、有一對夫妻、一個大學生。他們顯然彼此並不認識,每個都急著要談自己的問題,不管旁人。那個小女孩坐在她父親身邊,很害羞、很安靜。她應該只有十歲左右,穿著新衣,頭髮上別著一朵花。我們坐了許久沒講一句話。大學生等著老人先講,老人想讓別人先講,最後還是年輕人開講了。

青年(很緊張):今年是我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在大學裡學工程,可是我總覺得對哪一種行業都沒有興趣,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我父親是律師。只要我做的事理所當然,他就不介意。因為我學工程,所以他希望我當工程師。但是我實在沒有興趣。我跟他講過,可是他說,只要我拿它來賺錢謀生,就會有興趣。我有一些朋友學的東西不一樣,各有各的謀生方式,但是大部分都很疲憊。再過幾年會怎樣,只有天曉得。我不想和他們一樣,但是如果我當工程師,我相信我一定會疲憊。我不怕考試,我考試很容易過,我不是吹牛。我就是不想當工程師。別的事情我也沒有興趣。我也曾經寫作,畫畫,但是那種事情都不能做得太過分。我父親只關心我的工作,他也可以幫我找好工作。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我會怎麼樣。我真想丟下一切,離開學校,連畢業考試都算了。

克:這太愚蠢了。不是嗎?你已經快畢業了,為什麼不念完?也沒有壞處,不是嗎?

青年:我想沒有。不過這一來我該怎麼辦?

克:除了一般的職業,你到底想做什麼?也許有一點不清楚,不過你總該有什麼興趣,某些方面、內心深處,你知道自己有什麼興趣,對嗎?

青年:你看,我不想有錢,我沒有興趣養家,我不想變成按部就班的奴隸。我的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都從事某種職業,從早到晚綁在辦公室裡。他們到底得到了什麼?房子、妻子、孩子,還有無聊。在我來說,這種遠景真是嚇人。我不想陷進去,但是我還不知道怎麼辦。

克:你既然已經想了這麼多,你有沒有想看看到底自己的興趣在哪裡?你母親怎麼說?
青年:只要我平安,她不在乎我做什麼。她所說的平安,指的是好好結婚,安定下來。所以她支持我父親。走路的時候我常常問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我和朋友談過,但是這些朋友大部分都有工作,所以和他們談這些其實並不好。只要從事一種職業,不管是什麼職業,他們認為在義務、責任上都是應該做的。我就是不想陷進這種磨盤裡面。但是我到底想幹什麼,我真希望自己知道。

克:你喜歡人嗎?

青年:某一方面。不是很清楚,你為什麼這麼問?

克:也許你想做的是社會工作。 

青年:你這樣說真奇怪。我想過社會工作,我也跟過一些一生從事社會工作的人。一般而言,他們都很乏味,挫折感很深,很關心窮人,一直想改善社會狀況,不過內心卻很不快樂。我認識一個小姐,她其實大可以結婚生子,過家庭生活,可是她的理想毀了她。她職業性地行善,還要對自己的無聊甘之如飴。那種理想毫無眼光,沒有一點內心的快樂。

克:我想,以一般的意義而言,宗教對你根本不是什麼東西?

青年:小時候我常常和我母親去廟裡。廟裡有和尚、有香客、有法會。可是我已經好幾年沒去了。

克:這種事情一樣成了例行公事,成了重複發生的事件,建立在文字和說明上的生活。宗教還有別的東西。你喜歡冒險嗎?

青年:一般的冒險——登山、極地探險、深海潛水這些沒有。我不是多麼優秀,不過對我來說,這種事情有點幼稚。要登山不如獵鯨。

克:政治呢?

青年:一般的政治遊戲我沒有興趣。

克:我們已經排除了很多東西,不是嗎?如果這些東西你都不喜歡,你還會喜歡什麼東西嗎?

青年:我不知道。我太年輕了,還不知道。

克:這不關年齡,不是嗎?不滿是生存的一部分,通常我們都有方法馴服不滿。這方法也許是工作、也許是婚姻、也許是信仰、也許是理想主義、也許是好工作。不管是什麼方法,我們都會想辦法撲滅這不滿之火,不是嗎?一旦撲滅了,我們就覺得自己終於快樂了。也許我們真的是快樂了——至少暫時。但是,如果我們沒有用一種滿足撲滅不滿之火,是不是會使它一直燃燒?這時它還是不滿嗎

青年: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維持現狀,不滿自己的一切,但是還是不要找一份稱心的職業讓這把火熄滅?你是這個意思嗎?

克:我們之所以不滿,是因為我們認為自己應該滿足。 “我們應該自處而安”的想法讓我們的不安變得很痛苦。你認為自己應該有責任感,應該做有用的公民等等,不是嗎?如果你了解這種不滿,你也許就變成這種人。但是,你卻想另外做一些事情讓自己滿意,另外做一些事情佔據自己的心,從而結束內心的騷動,不是嗎?

青年:就一方面而言是這樣。不過我現在已經知道這種事情會造成什麼後果。

克:心填滿以後,就會很疲憊,只懂得照方抓藥。本質上,這樣的心就是庸俗。由於這種心是建立在習慣、信仰、人人遵行而有利可圖的成規上面,所以不論內外在,心都覺得很安全,它不再受打擾。就是這樣,不是嗎?

青年:大致上是這樣。但是我該怎麼辦?

克:如果你深入探討自己這種不滿的感覺,也許你會發現答案。不要用“想要滿足”的方式來思考。只要想為什麼會有不滿,是不是應該讓不滿之火繼續燃燒。因為反正你也不怎麼關心謀生,不是嗎?

青年:坦白講,我是不關心。不管怎麼樣,人都活得下去。

克:所以這對你完全不是問題。你只是不肯陷在例行公事裡面,不肯陷在庸俗之輪裡面。你不是就關心這個嗎?

青年:先生,好像是。

克:不陷進去,表示要很努力,要一直很當心,不要先有結論,再從結論思考。因為先有結論再思考等於完全不思考。因為心是從結論、從信仰、從經驗、從知識出發,所以就陷入墨守成規,陷入習慣之網,於是就無法撲滅不滿之火。 

青年: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我現在已經了解自己心裡想些什麼了。我不想像那些人一樣,生活千篇一律、無聊。我這樣說並沒有什麼優越感。投入各種冒險活動一樣沒有意義。我也不想光是滿足就好。也許有一點模糊,不過我已經看到一個新方向。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有這個方向。這個方向是不是你前幾天所說的那種永恆,而且永遠創造的狀態或運動?

克:或許是吧!宗教事不關教會、寺廟、法會、信仰。宗教是每一刻都發現那種運動。這運動叫什麼名字都可以,完全沒有名字也可以。

青年:我佔用的時間恐怕已經超過很多。 (他轉頭向聽眾說)希望你們不要介意。

老人:哪裡,像我就听得很專心,而且獲益良多。我也看到了我問題之外的新東西。有時候,聽別人講他的問題會使我們的負擔減輕。
(他停了一兩分鐘沒說話,好像在考慮接下去要做什麼。)

老人:以我個人來說,我活到這把年紀,已經不再問自己要做什麼,我是回顧自己這一輩子做了什麼。我也讀過大學,可是,沒有這位年輕朋友想得那麼多。大學畢業了,我就找工作做。然後,為了賺錢養家,我一做就四十幾年。這四十幾年,我就是陷在你們所說的辦公室事務當中,也很習慣家庭生活。我了解其中的酸甜苦辣。奮鬥和疲勞使我衰老,這幾年老得更快。回頭看這一切,我問我自己:“你這一輩子做了什麼事情?除了家庭、工作,你到底有什麼成就?”

(老人停了一會,才開始回答自己的問題。)

幾年來我參加了各種社團來改善這個,改善那個。我屬於一些宗教團體。我常常退出一個,再加入一個。我現在已經退休,所以看得很清楚,我這輩子一直活得很表面。我一直在隨波逐流。一開始我還稍微抗拒一下社會潮流,到最後還是讓它拉著我走。不過不要誤會,我不是懺悔過去,我不惋惜以前的事情,我關心的是我的餘年。現在和即將到來的死亡之間,我應該怎麼過所謂的生活?這才是我的問題。 

克:今日種種皆由過去而生。今日種種也會形成未來的種種。 “現在”就是“過去”移向“未來”的運動。

老人:我的過去怎麼樣?實際上是空白一片。沒有重罪、沒有滔天的野心、沒有沉重的哀傷、沒有敗壞的暴力。我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不冷不熱。平靜的流水,完全庸俗的生活。我的過去既無可自豪,也無可藏羞。我的生存既疲憊又空虛,沒有什麼意義。不論我以前住宮殿、住茅屋,大概都一樣。墜入庸俗之流多麼容易!我的問題是,我能從內在遏止這庸俗之流嗎?掙脫那潛移擴張的過去,可能嗎?

克:何謂過去?你說“過去”這個字眼時,你指的是什麼?

老人:在我來說,過去主要就是聯想和記憶。

克:你是說全部的記憶,還是只是意外事件?意外事件沒有什麼心理意義,我們會記住,可是卻不會在心靈土壤上生根。意外來了又去,不盤踞心靈,不構成心靈的負擔。有心理意義的是這些事件以外的東西,所以你所謂的過去是什麼意思?我們會有固定不動的過去,讓你清楚的、截然分明的掙脫嗎?

老人:我的過去由很多小事情構成,根扎得很淺,稍微一點強風,就會把它吹跑。

克:你就是在等待強風。這就是你的問題嗎?

老人:我什麼都不等。可是,難道我的餘年都要這樣過嗎?我難道無法掙脫過去嗎?
克:又來了。你想掙脫的“過去”是什麼東西?這過去是靜態的呢?還是活的?如果是活的,它的生命哪裡來?它用什麼手段復活?如果是活的,你能夠掙脫嗎?再說,你想要掙脫,這個“你”又是誰呢?

老人:我都弄糊塗了。我問的問題很簡單,你卻反問了我好幾個複雜的問題。能不能請你說明一下你的意思?

克:先生,你說你想掙脫過去。這“過去”是什麼東西?

老人:經驗,以及我們對經驗的記憶。

克:你說這些記憶都很浮面,不深入。不過其中有一些不是深入潛意識嗎?

老人:我覺得我沒有什麼深埋的記憶。傳統和信仰在很多人心裡都很深入。但是我只是為了社會上的方便才遵守傳統和信仰,它們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並不重要。

克:如果過去可以這麼輕易排除,那就毫無問題。如果過去只是留著外殼,隨時都可以甩掉,那麼你早就掙脫了。不過事實上問題還很多,不是嗎?怎樣掙脫庸俗的生活?怎樣打破鄙陋的心靈?先生,你也有這些問題,不是嗎?當然,這裡的“怎樣”是要促使我們探索,不是要尋找什麼方法。使我們鄙陋的,最先就是因為想要成功而練習方法,再加上其中的恐懼和權威。

老人:我的過去沒有什麼意義。我來這里為的是捨棄過去,可是現在卻面對另外一個問題。

克:你為什麼說你的過去沒有什麼意義?

老人:我一直在生活的浮面隨波逐流。隨波逐流,根就不深。即使在家裡也是一樣。我知道對我來說,生活不算什麼,我一事無成。我現在還有幾年好活,我不想再隨波逐流,我想利用餘年做一點事情。這一點究竟有沒有可能呢?

克:你想從生活中做什麼事情?你想做的事情,其中的模式不是從以前發展出來的嗎?你的模式當然是從過去種種反映出來的。那是過去種種的結果。

老人:這樣的話我還能做什麼呢?

克:你說的生活是指什麼東西?生活可以做什麼事情嗎?如若不然,那么生活是無可計算的,所以無法局限在心靈裡面嗎?一切事物都是生活,不是嗎?嫉妒、虛榮、靈感、絕望,還有社會道德,後天“正直”以外的德性,歷代累積的知識,銜接過去和現在的品行,所謂宗教的信仰,信仰之外的真理,恨與感情,心靈之外的愛與慈悲——這一切,還有別的,就是生活,不是嗎?你想在生活中做一點事情,你想給生活造型、方向、意義。那麼,想做這一切的“你”又是什麼人呢?你和你想改變的事情難道有分別嗎 老人:你的意思是人只要隨波逐流就夠了。克:你只要想引導生活,塑造生活,你能依據的就只能是過去。如若不然,因為無法塑造生活,所以只好隨波逐流。然而,如果能夠了解生活的全部,這“了解”自己就會有反應,既不隨波逐流,也不落入什麼模式。這了解是從生活的每一刻來了解。過去種種已經逝去。

老人(著急了):但是我有能力了解生活整體嗎?

克:如果你不了解,別人也沒有辦法替你了解。你不能跟別人學。

老人:我該怎麼進行?

克:了解自己。因為生活的整體、生活的寶藏都在你的心裡面。

老人:你說了解自己是什麼意思?

克:認識自己的心。了解自己的渴求、慾望——外在的和隱藏於內心的都要了解。有知識的累積,就沒有學習。能夠了解自己,心就不會死寂。只有這樣,才會產生那心靈無可計算的東西。

那一對夫婦從頭聽到尾,都沒有插話。他們等著輪到自己講話,那位先生一直到現在才開口說話:“我們的問題是嫉妒。不過現在聽你們講了這麼多,我覺得我們已經解決問題了。安靜地聽或許比問問題了解更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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