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0日 星期二

一對夫妻的「關係」__克里希那穆提

愛護樹木是(或者應該是)我們的一種天性,就像呼吸一樣。樹木和我們一樣,是大地的一部分,充滿那種奇異的冷漠之美。它們如此地靜默,滿佈樹葉,充滿光亮,投射出長長的陰影,暴風雨來襲時,更有一種歡欣的野性。每一片樹葉,甚至最頂端的樹葉,都在微風中舞動;烈日下,樹影是多麼怡人。靠著樹幹坐著,如果你非常地安靜,就等於與大自然建立起一種持續的關係。許多人沒能建立起這樣的關係,是因為在他們開著汽車路過,或者邊聊天邊走上山的過程中,眼睛看著所有山脈、山谷、溪流以及千棵的樹木,
但是卻太過專注於自己的問題,沒能好好地觀看,靜靜地欣賞。山谷對面有縷煙霧呈柱狀向上躥,下方有輛卡車經過,上面載著剛剛砍下的圓木,連樹皮都還附著在上頭。一群男孩和女孩從旁路過,聊著天,打破了這森林的寂靜。
樹木最終的死亡很美,它和人類不一樣。沙漠裡一棵死去的樹木,褪去了樹皮,因風吹日哂而發亮,所有裸露的樹枝向天空敞開,實在是一幅奇妙的景象。一棵矗立了好幾百年的老樹,幾分鐘內就被砍倒,製成柵欄、坐椅,建造房屋,或變成花園里土壌的肥料。令人驚嘆的巨木不見了。人類為了開闢牧草地和建造房屋,一步步地逼進森林裡,砍伐樹木。這兒有座山谷,周邊的山丘也許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從前這裡看得見印度豹、熊、鹿,現在全不見了,因為人類已經進駐本區。大地之美正慢慢地遭破壞、被污染。汽車和高樓大廈出現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一旦你失去了與大自然和廣闊天空的關係,也就失去了與人類的關係。
他和妻子一塊兒前來,談了許多。他的妻子很害羞,看起來頗聰明。他個性專橫霸道,似乎很積極。他說,讀了一兩
本我的相關著作,也聽過我和其他人的對談,他們必須和我談談。
“我們真誠過來和您談談我們個人的大問題,希望您別介意。我們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在學校讀書,算是幸運的。我們不希望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影響到孩子,不過他們遲早會感受到。我們彼此很喜歡對方;我不用愛這個字,因為我了解這個字對您來說是什麼意思。我們很年輕就結婚了,有棟不錯的房子,以及一座小巧的花園。錢不是問題,她有自己的錢,我有工作,不過我父親也留了些錢給我。我們來找您,並不是把您當做婚姻諮詢顧問,而是如果您不介意,我們想和您談談我們的關係。內人相當含蓄,不過我確定她等一會兒就會一起討論。我們已經達成共識,由我先發言。我們對彼此的關係深感困擾,雖然經常討論這個問題,可是沒有結果。您聽過前面這段開場白了,現在我想要問的是,我們的關係出了什麼問題?或者該說,什麼是正常的關係?”你和那些映著晚霞的雲,關係如何?和那些沉默的樹木,關係如何?這不是個不相干的問題。你有沒有看見那些在運動場上、舊汽車裡游戲的孩子?當你看到這一切,你有何反應?
“我不太說得上來自己有什麼反應。我喜歡看小孩玩,內人也一樣。對那些雲或那棵樹,我沒什麼特別的感受。我沒想過這些東西,可能甚至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它們。“
他的妻子說道:“我有些感受。這些東西對我有些特別的意義,可是我說不上來。在那裡玩耍的孩子有可能是我的小孩。畢竟我是個母親。
先生,請好好觀察,看看那些雲和那棵樹,好像你第一次看到這些東西。看著這些東西,不要讓其他事物干擾,也不要失神。看著它們,不要想它們是雲、是樹。只要用心看,用肉眼看。它們和我們一樣,是大地的一部分,就像孩子,甚至舊汽車,都是大地的一部分。所謂的名字只是思想的一部分。“很難看著這些東西而不想到它們的名字。形狀其實就等於那個名詞了。”所以,字詞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們的生活就像複雜而交互相關的字詞所形成的一個網絡。字詞對我們有極大的影響,例如“神”、“民主”、“自由”、“極權主義”。這些字詞令人想起熟悉的影像。 “妻子”和“丈夫”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字眼。可是“妻子”這個詞並不是真正的活人,它沒有真正活人的複雜和苦惱。因此,這個詞永遠不是真正的人。一旦變成只有這個詞最重要,那麼真正活生生的實體反倒被忽略了。
“可是我拋不下字詞和字詞所帶出來的意象。”人無法把字詞和意象分隔開。字詞就是意象。觀察一切,但卻不涉及字詞和意象,這才是問題所在。 “老師,那是不可能的。”容我點明,你沒有一認真想辦法做到這點,“不可能”這個詞阻撓你起而行。拜託,請別說可不可能,只要起而行就成了。我們回到你的問題吧:什麼是正常的關係?只要了解何謂關係,你就絕對會替自己找出正常的關係。對你來說,關係是什麼意思?
“我想想看,意思是許多事情都是靠環境決定的。有一天,關係是一種特別的反應,又有一天,關係又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它是責任、無聊、惱怒、感官的反應,還有想徹底逃離關係的衝動。”這就是你所謂的關係。它是不同程度的感覺反應、心情——不切實際的,只要你有溫柔、依戀、寂寞、恐懼(或者說是憂慮,而非真正的恐懼)等傾向。這是所謂的與特定某個人的關係。你也和你的理想、希望、經驗、推論產生關係。這一切就是你以及你和他人的關係,而他人也和你相似,不過他也許在生理上、文化上、外表上不太一樣。所以,這是不是表示,你永遠以自我為中心,而他也持同樣的態度?兩條平行線永遠不會交會。
“我開始明白你的意思了,請繼續說下去。”顯然,並沒有真正的關係。基本上人們只關心自己、自己的歡愉,服從別人是為了滿足自己。我們換個方式說吧!為什麼人們在意識上這樣地以自我為中心?或者說在內心深處極為自私?為什麼呢?未被人們馴養的動物並不會像人們這樣地以自我為中心。如果我們要為自己發掘什麼是正常的關係,就必須非常深入地探討這個問題。許多人覺得,要在沒有某種動機或其他原因的情況下進行觀察,是相當困難的。我們可以一起非常客觀地檢視,兩個人關係中的實際狀況到底親不親密?幾乎所有反應都記錄在腦子裡,尤其是痛苦或歡樂的記憶,記錄在意識或更深的層次裡。這份記錄從孩提時代一直持續到死亡,慢慢地建立起每個人自有的意像或畫面。如果與他人同住,住一個月或好幾年,對方就會在自己的腦海內形成一個影像——創傷、惱怒、尖銳的言詞、阿諛奉承、感官的反應、理智的觀察、溫柔陪伴、對滿足的憧憬、文化交流。這些會形成隨環境不同而被喚醒的多樣化的意象。除了實際的肉體關係之外,這些意象扭曲或否定了深層的愛、慈悲與聰慧的關係。
“那麼要持什麼樣的態度才不會形成這些意象呢?”先生,你問錯問題了,誰避免得了這些?問這個問題不就是等於另一個意像或想法?你不是還在與意象奮戰,只是從一個意象換到另一個意象?這樣的質疑沒有任何的結果。假使有人心理受創,從孩提時代,傷害所造成的結果就很明顯:害怕再度受創,因退縮而在自身周圍建造一道圍牆,更加孤立,等等——這是一種神經過敏的過程。等這人覺知到、觀察到這些創傷、衝突,便本能地要求避免再度受傷。這裡的終極意像是“我”,這個自我有“大”和“小”之分。一旦掌握住為什麼腦袋、思想形成這些意象的整個意義、這些意象為什麼存在的真理,這樣清楚的知覺就會驅散所有意象的形成。這就是最終的自由。
“為什麼像你說的,腦袋或思想會形成意象?”為了保護自己嗎?讓自己避開所有的危險嗎?為了提高把握度、避免困惑嗎?無論腦袋運作的區域有多小,要運作得當、有效率,腦袋就必須覺得可靠、安全。只要腦子那個有限的部分覺得安全、確信、可靠,那麼無論這樣的必然、安全是幻象,還是如信念或信仰等某種思想的發明,都不重要了。我們活在這樣的幻像中。有了這樣的意象,如民族主義和世界上所有寺廟的意象,人類就與衝突、歡愉、悲傷繼續生活在一起。這些意象的形成沒有止境。不過,一旦你覺察到這些意象阻礙了雙方培養更深層的關係,阻止你我及你與那片雲、那棵樹、那些小孩培育彼此的關係,那麼,只有愛能夠跨越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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