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9日 星期一

看的藝術__克里希那穆提

你要是從那個小角落往外觀望,你是看不到的,你看不到世界在發生什麼,你看不到絕望、焦慮、隱隱作痛的孤獨,你看不到母親的眼淚、妻子的眼淚、愛人的眼淚,看不到那些被殺害的人們的眼淚。
  那天我們在說觀察有多麼重要。那是了不起的藝術,我們必須大加關注。我們只能用一部分看,我們從未全身心看過什麼——用我們全部的頭腦、全部的心靈。
在我看來,除非學會這項非凡的藝術,否則我們就會一直通過心的一小部分、腦子的一小部分運作、生活。因為種種理由,我們從不曾全身心看過什麼,我們不是太關切自己的問題,就是太受制約,受到信仰、傳統和過去太沉重的壓迫,這事實上阻礙了我們,以致無法看也無法聽。我們從未看過一棵樹,我們看樹是透過我們對樹抱有的意象、透過關於樹的概念在看。但是概念、知識、經驗跟現實的樹是截然不同的。在這裡,我們很幸運地置身於樹的世界,當講者在談論“看”這個主題時,如果你環顧四周,如果你真正去看,你會發現要看到樹的全部,要拋開夾在看和實物之間的意象、屏障是多麼困難。就這麼做,請別看我——看樹,搞清楚你是否能用全身心看它。我說全身心的意思就是用你的頭腦和心靈的全部去看,而不是只用一個片斷,因為我們今晚要探究的問題就需要這樣的觀察、這樣的看。除非你真正這麼去做(不是把它理論化、合理化或者扯出各種不相關的東西),否則恐怕你會無法理解我們要一起探討的內容。
我們從不看,也從不真正傾聽別人在說些什麼。我們要么情緒化、多愁善感,要么非常理性——顯然這阻礙了我們真正看到顏色,看到光的美,看到樹,看到鳥,聽到那些烏鴉的鳴叫。我們跟這一切從沒有直接的聯繫。我很懷疑我們是否跟任何東西有直接的聯繫,我們甚至跟自己的觀念、思想、動機、印象也沒有直接的聯繫。總是有一個意象在觀察,甚至在我們觀察自己的時候。 
所以,了解看就是唯一的真理是非常重要的,別無其他真理。如果我懂得怎樣看一棵樹、一隻鳥、一張可愛的臉龐、孩子的微笑,那就夠了,不需要再多做什麼。然而,由於我們對自然、對他人建立的意象,看一隻鳥,看一片樹葉,聽鳥兒的喧鬧這樣的事變得幾乎不可能了。這些意象事實上阻礙了我們去看、去感受,畢竟感受萬物跟多愁善感以及情緒化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說過,我們看什麼都是片斷地看。從小到大,我們受到的訓練就是片斷地看,片斷地觀察,片斷地學習,片斷地生活。心有一片我們從未接觸、從未了解的浩瀚領域,那片空間浩瀚廣闊,不可測度,但我們從不接觸它,我們不了解它的品質。因為我們從未全身心看過什麼,從未用上我們頭腦的全部、心靈的全部、神經的全部、眼睛的全部、耳朵的全部。對我們來說,語言、概念無比重要,而不是看和行動。然而,抱有概念,即信仰、觀念,抱有這些去概念化地生活,阻礙了我們真正去看,去行動;因此我們說我們有行動方面的問題,做什麼或不做什麼的問題,我們還有行動和概念之間產生的衝突。
請務必觀察我在說的問題,不要只是聽到講者的話,要觀察自己,把講者當做一面可以看清自己的鏡子。講者必須說的東西無足輕重,講者這個人也毫不重要,但你從觀察自己的過程中理解的東西是重要的。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們的心、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感受方式、我們日常的所作所為必須全面革命、徹底轉變。只有我們懂得了怎樣觀察,這樣重大、深刻的革命才有可能實現。因為如果你確實在看,那就不僅用上了你的眼睛,也用上你的心。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開過車,如果開過,開車的時候你不只是眼睛注意到靠近的車,你的心早早就在觀察拐彎、岔路以及來來回回的其他車輛了。這種看不只是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視覺神經在看,還用上了你的心靈、你的頭腦。如果你的生活、你的思考、你的行為只局限於整顆心的一個片斷,你是無法這樣全身心觀察的。
看看這世上在發生什麼:我們被社會、被我們所處的文化所製約,而那文化就是人類的產物,文化中沒有任何神聖、聖潔、永恆的東西。文化、社會、書籍、收音機,我們聽到看到的種種,我們意識到或沒有意識到的許多影響,這一切都促使我們局限於內心浩瀚的領域中非常狹小的片斷裡。你讀書,上大學,學一項技術謀生,在接下來的四十或五十年裡,你就把你的生活、你的時間、你的能量、你的思想耗費在那個狹小的專業領域。然而心有著浩瀚的領域。除非我們徹底改變這種分裂,否則根本沒有革命可言。雖然會有一些經濟上、社會上以及所謂的文化上的修修補補,但人類將繼續受苦,繼續身陷衝突、戰爭、不幸、悲傷和絕望。
不知道前陣子你們有沒有讀到俄國軍隊的一個官員向政治局做的報告,報告說他們在用催眠法訓練軍隊的士兵——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你被催眠,你被訓練怎樣殺人,怎樣無條件服從命令,怎樣完全獨立行動卻不過界、不犯上。如今的社會和文化就在對我們每個人做一模一樣的事。社會和文化催眠了你。請務必仔細聽,不只是俄國的軍隊裡在這麼做,整個世界都在這麼做。如果你沒完沒了地讀誦《薄伽梵歌》、《古蘭經》,或重複某些咒語、某些念叨個沒完沒了的話,你就在做與那些俄國士兵做的一模一樣的事。如果你說,“我是印度教徒”,“我是佛教徒”,“我是穆斯林”,“我是天主教徒”,你就在重複同一個模式,你已經被催眠,而技術也在做一模一樣的事。你可以是個聰明的律師、第一流的工程師,或者是個藝術家、了不起的科學家,然而你總是局限於整體的某個片斷。不知道你們是否看到了這一點,不是因為我的描述,而是確實看到了正在發生的事實。大家都在這麼做,父母、學校、教育,他們都在塑造頭腦,使它在某個模式、某個片斷裡運作。我們總是關心在那個模式、那個片斷的範圍內實現改變。
所以,我們要怎樣了解這種狀況,不是理論上了解,也不是僅僅把它當做一個觀念,而是看到其中的現實——明白嗎,看到現實?現實就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現實就是體現在報紙上、體現在政客身上、體現在文化和社會中、體現在家庭中的事,現實促使你把自己叫做印度人,或不管你認為的什麼。那麼,如果你看到了,你就一定會質疑自己(你要是看到了肯定會質疑),這就是為什麼了解你怎樣看非常重要。如果你確實看到了,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會是,“整個心可以怎樣運作?”(我指的不是心的片斷,不是受制約的心,也不是受了教育、思想複雜的心,那個怕這怕那、那個念叨著“有上帝”或“沒上帝”、念叨著“我的家庭、你的家庭、我的國家、你的國家”的心)那麼你會問,“心的全部會是怎樣的?它可以怎樣完整運作,甚至在學習技術的時候?”雖然這顆心不得不學習技術,與他人共處,活在我們目前這個混亂的社會——記住,我們必須問這個問題,這問題非常重大:“可以怎樣讓整個心完全敏感,甚至每個片斷都變得敏感?”不知道你們是否聽懂了我的問題,我們會再換種方式探討。
我們目前並不敏感,只有某些地方敏感。如果我們特有的個性、特有的氣質或特有的快樂被否定了,那戰鬥就來了。我們在某些片斷、某些地方是敏感的,但我們並不是徹底敏感。那麼問題就是,“怎樣讓那個片斷,即整體的一部分、被每天的重複鈍化的部分,可以像整體一樣敏感?”這個問題夠清楚嗎?告訴我。
也許對你們來說這是個嶄新的問題,很可能你們從未問過自己。因為我們全都滿足於活在那個領域中的那個小小部分,麻煩和衝突越少越好,那就是我們的生活,相對於其他文化——西方的、古代的或其他種類的文化而言,評價著那一小部分的璀璨文化。我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樣生活會有什麼結果——生命浩瀚,我們卻活在其中極小的一個片斷裡、一個角落裡。我們自己沒有看到我們是多麼在乎那一小部分,我們試圖在那個片斷裡找到問題的答案——生命如此浩瀚,我們卻指望在那個小角落裡找到問題的答案。我們問自己,心怎樣能(因為我們只關心那一小部分,所以那浩瀚領域的一半是沉睡的),我們怎樣能變得完全了解全部,變得完全敏感?
  首先,方法是沒有的。因為任何方法、任何體系、重複或習慣,本質上都是那個角落的一部分。 (我們在一起前行嗎,一起踏上一個旅程,還是你們落下了?)首先要看到存在那個小角落的現實並理解它的需求。然後我們可以提出這個問題,“我們怎樣才可以讓心的整個領域完全敏感起來?”因為唯一真正的革命就在那個問題中。如果整個心完全敏感了,我們就會有不同的行動,我們的思考、感受就會有一種不同維度的完整。但是並沒有方法。不要問,“我該怎樣到達,怎樣達成,怎樣變得敏感?”上大學是不會讓你敏感的,讀一堆書也不會讓你敏感,別人也無法告訴你怎樣變得敏感。這就是你在那個角落裡一直在做的事,你變得越來越不敏感,從你的日常生活中,從你的麻木、殘忍、暴力中就可以看出來。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在雜誌上看到美國和越南的士兵受傷的照片。你可能看到了,你說“真遺憾”,因為這件事並沒有發生在你身上,沒有發生在你的家庭、你的兒子身上)所以,我們變得麻木就是因為我們縮在一個扭曲的瑣碎的小小角落裡勞作、生活和行動。
沒有什麼方法來令自己完全敏感,請務必認識到這一點。因為如果你認識到了,你就擺脫了一切權威的沉重負擔,從而也擺脫了過去。不知道你們是否看清了這一點。過去包含在我們的文化中,我們認為我們的文化是如此光輝燦爛(傳統、信仰、記憶以及對它們的遵從),如果你認識到在那個“小角落”裡沒有任何實現自由的方法,你就會把那一切完全放到一邊,永遠不碰。但你必須了解那個小角落的一切。然後你就會擺脫導致你不敏感的負擔。士兵被訓練去殺人,他們日復一日、嚴酷無情地操練,最終人性全無。一直以來,全世界各個地方的報紙、政治領袖、上師、教皇、牧師、主教每天對我們做的,就是那一類事。
既然沒有方法,那我們該怎麼辦?方法意味著練習、依賴,意味著你的方法、我的方法、他的路、另一個人的路,或意味著:我的上師水準更高一點,這個上師是個騙子,那個上師不是(不過所有的上師都是騙子,你可以一開始就這麼認定,不管他們是西藏喇嘛,還是天主教徒或印度教徒)——他們全是騙子,因為他們仍然在那個非常狹小的角落裡發揮作用,那個角落已經被鄙視、被踐踏、被毀滅。
  我們該怎麼辦?現在明白我的問題了嗎?問題是:我們不知道心的深度和廣度。你可以讀這方面的書,你可以讀現代心理學家的理論,或者古代導師的說法,但別信他們,因為你得自己去搞清楚,而不是按照其他人的說法。我們不了解心,你們不了解它,所以不能對它抱有任何概念。明白我們在討論什麼嗎?你不能對它抱有任何觀念、見解和知識,這樣你就從任何建議、任何理論中解脫了出來。
  那麼再問一遍,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只需要看。看那個角落,看我們在那個不可測度的浩瀚領域的一個角落裡建造的小房子。我們在那裡生活、爭鬥、吵架、提升(你們知道那裡發生的一切),看它。這就是了解看是怎麼回事非常重要的原因,因為一旦有衝突你就屬於那個隔絕的角落。哪裡在看,哪裡就沒有衝突。這就是為什麼一開始你就必須學會——不,不是一開始,而是現在——學會看。不是明天,因為不存在明天——對快樂、恐懼或痛苦的尋尋覓覓才發明了“明天”。事實上不存在心理上的明天,但心、頭腦發明了時間。我們會以後再探究這個問題。
  所以我們必須要做的就是看。如果你不敏感,你就看不到;如果你在你和所看的事物之間夾了一個意象,你就是不敏感的。明白嗎?所以看就是愛的行為。你知道是什麼使整個心敏感嗎?惟有愛。你可以學習技術,同時還懂得愛,但如果你有技術卻沒有愛,你就會毀滅世界。先生們,務必在你們的內心觀察這一點,務必在你們自己的頭腦和心靈中探究,你們會自己看到這個事實。看、觀察、傾聽,這些都是了不起的行為,你要是從那個小角落往外觀望,你是看不到的,你看不到世界在發生什麼,你看不到絕望、焦慮、隱隱作痛的孤獨,你看不到母親的眼淚、妻子的眼淚、愛人的眼淚,看不到那些被殺害的人們的眼淚。然而你必須看到這一切,不情緒化,也不多愁善感,不說,“嗯,我反對戰爭”或者“我支持戰爭”,因為多愁善感和情緒化是最具破壞性的東西——它們逃避事實,所以也逃避實然。因此,看就是最重要的。看就是領悟。你無法靠頭腦、靠智力或靠一個片斷領悟。只有心徹底安靜,即沒有意象的時候,才有領悟。
  看摧毀一切障礙。注意,先生們,只要你和樹之間、你和我之間、你和你的鄰居之間(那個“鄰居”可以在一千里之外或就在隔壁)是分裂的,就一定有衝突。分裂就意味著衝突,這很容易理解。我們生活在衝突中,我們習慣了衝突,習慣了分裂。你們把印度看做一個單位——看做一個地理、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單位,歐洲、美國、俄國也一樣:不同的單位,一個反對另一個,這樣的分裂必定會滋生戰爭。這並不表示大家必須都同意,或者如果大家不同意我就會跟你們爭論。如果你如實看到了事物,就根本沒有什麼同意或不同意。只有你對你看到的事物抱有觀點時,才有不同意,才有分歧。如果你和我看到月亮,那就不會有不同意,月亮就是月亮。但如果你認為那是其他什麼,而我認為是另外的什麼,那時就一定有分歧,於是就有衝突了。所以,看一棵樹的時候,如果你真正看到了它,你和樹之間是無二無別的,並不存在觀察者在看那棵樹。
一天,我們在跟一個很博學的醫生談話,他服用過一種叫LSD的毒品,很小的劑量,當時他旁邊有兩位醫生用錄音機錄下了他說的話。他服用之後沒一會兒,就看到前面桌子上的花和他之間的空間消失了。這並不是說他把自己當成了那些花,而是空間消失了,意思就是觀察者沒有了。我們不是在慫恿你服用LSD,因為它對人體有害。另外,如果你服用那種東西,就會淪為它們的奴隸。但有更簡單、更直接、更自然的方法,就是你自己去觀察一棵樹、一朵花、一個人的臉,隨便看哪一樣,用心去看,看到你和它們之間的空間不復存在。只有心中有愛的時候你才能那樣看——可惜愛這個詞已經被嚴重濫用了。
暫時我們不會探究愛的問題,但你要是能在這個意義上真正地觀察、真正地看,那就會神奇地消弭時間與空間,這就是有愛的時候發生的狀況。不認識美,你就不會有愛。你可能談論美,描寫它,設計它,但如果你沒有愛,那就沒有什麼是美的。沒有愛意味著你沒有完全敏感。因為你沒有完全敏感,所以你在衰敗,這個國家就在衰敗。不要說,“其他國家不也在衰敗嗎?”當然,它們確實在衰敗,但你就在衰敗,雖然你在技術上可能是個卓越的工程師、了不起的律師、技術專家,知道怎樣操作電腦,但你在衰敗,因為你對生命的整個過程不敏感。
那麼我們的根本問題就是——不是怎樣結束戰爭,不是哪個上帝更好,不是哪個政治體系或經濟體系更完善,不是哪個黨更值得投票支持(反正他們是狡詐的一丘之貉),不管在美國、印度、俄國還是其他任何地方,對人類而言最根本的問題都是從“那個小角落”中解脫出來。那個小角落就是我們自己,那個小角落就是你粗劣狹小的心。我們打造了那個小角落,因為我們狹小的心支離破碎,因此沒有能力對整體敏感。我們想把那個小角落打造得安全、和平、寧靜、令人滿足、令人愉快,從而避免所有的痛苦,因為,我們說到底就是在追求快樂。如果你檢查過快樂——你自己的快樂,如果你觀察過、留意過、探究過,就會看到哪裡有快樂哪裡就有痛苦。你沒法要一個而不要另一個,我們一直在要求更多的快樂,因此一直在招引更多的痛苦。我們所謂的人類生活就建立在那個基礎上。看就是密切接觸人類生活,如果你抱有概念、信仰、教條或觀點,就無法密切地、實實在在地接觸它。
所以重要的不是學習,而是去看、去聽。聽鳥鳴,聽你妻子的聲音,不管多麼惱人,多麼好聽或不好聽,聽就好,聽你自己的聲音,不管多麼好聽,多麼不好聽,或者可能多麼急切。從這樣的傾聽中,你就會發現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所有的分別都結束了,因此衝突就不存在了。你觀察得那樣仔細,那觀察就是紀律,你不必再強加紀律。那就是美,先生們(如果你們只能認識美的話),那就是看的美。如果你能看,你就別無他事,因為在那看當中就有所有的紀律、所有的美德,即關注。在那看當中就有所有的美,而有美就有愛。那時,如果有了愛,你就無需再做什麼;那時,不管你在哪裡,你都身在天堂;那時,一切追求全都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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