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者v.s.被分析之物
分析,專家學者的分析或反省式的分析,並不能帶來解答。分析一向需要時間,而且需要大量的洞見,你的分析一旦出了錯,接下來的分析就會跟著出錯。如果你的分析得到了某種結論,而你立即從這個結論往下推演,那麼你也受到了阻礙。此外,在分析之中還有「分析者」與「被分析之物」的對立問題。若是不透過動機、分析或對肇因的探究,我們要如何才能帶來心理上的徹底革命呢?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出自己憤怒的原因,但這並不能製止你的憤怒。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出戰爭的起因,包括經濟上的、國族的、宗教上的議題,或是政治人物的顏面問題、意識形態等等的問題;但我們仍然在互相殘殺。五千年來已經出現過一萬五千場重大的戰爭,我們到現在仍然沒有愛,沒有慈悲。
一旦洞察到這個問題的真相,我們不可避免地將會面臨「分析者與被分析之物」、「觀者與被觀之物」、「思想者與其思想」之間的界分是否真實的問題,不是理論上,而是真的有這樣的問題嗎?這個「觀者」,這個讓你產生「看與聽」的存在中心,是否只是一個把自己與被觀之物分開來的概念性存有罷了?如果你說你在生氣,那麼這股怒氣與那個知道自己正在生氣的存有,是不是真的有區別?那股暴力不就是觀者的一部分嗎?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們必須試著去了解它。我們若是關心當下立即產生心理上的革命,不是未來才產生一些變化,這個議題,就必須試著去了解這件事,這個所謂的「觀者」、「我」、「自我」、「思想者」或「經驗者」,與被觀之物、經驗或思想,真的有差別嗎?當你在看著一棵樹、觀察一隻飛鳥、欣賞水面上的月光時,那個「經驗者」真的有別於他所看到的一切嗎?當我們在看一棵樹時,我們是真的在看它嗎?請再隨著我探究一下。
我們可曾直接地看過一棵樹,還是只透過知識組成的意像或過去的經驗在看它?你可能會說:「是的,我知道它的顏色有多美,形狀有多麼好看。」但你只是在透過記憶、透過以往對它的感覺,再次享受起那份快感罷了。你可曾觀察過那「觀者」與「被觀之物」的差異?除非你曾深入於這個議題,否則接下來要談的事很可能被你疏忽掉。其實只要「觀者」與「被觀之物」是分開來的,衝突就一定會出現。只要心中一產生對去年秋色的回憶、認知及意象,「觀者」與「被觀之物」的界分及沖突就出現了。製造出這種界分的正是思想本身。假如你看著你的鄰居、你的妻子、你的丈夫、你的男友或女友,不論眼前是誰,這時你能不能不帶任何意像或過往的記憶,直接看著這個人?因為如果帶著某種意象去看此人,你們的關係就不見了;剩下的只有兩組意象所形成的不直接關係;只有概念性的關係,而沒有真實的關係。
人類衝突之源
我們都住在概念世界裡,一個由思想構成的世界。我們總試圖藉著思想來解決所有的問題,從最機械化的到最深層的心理問題。如果「觀者」與「被觀之物」的確有區別,那麼這份區別即是人類衝突的源頭。當你說你愛某人時,那種感覺真的是愛嗎?其中必定有「觀者」與「被觀之物」之間的界分?這種「愛」本是思想的產物,一種會造成界分的概念,因此並不是真正的愛。
思想是不是我們用來解決人類所有問題的唯一手段?或許是的,我們正在質疑這件事,我們並沒有立刻下結論。也許除了機械性的、技術性的或科學性的問題之外,思想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當「觀者」即是「被觀」之物時,衝突就停止了。這種情境很容易發生,而且很平常;每當重大危機出現時,「觀者」與「被觀之物」的界分就不見了;這時行動會立即產生。假如一個人的生活裡出現了重大危機,我們總是在逃避危機,他根本沒時間去思考這件事。在這種情況下,腦子裡雖然還有許多老舊的記憶,故而無法立即做反應,但行動已經產生了。這時心理上已經出現了立即的革命,也就是「觀者」與「被觀之物」的界分不見了。換句話說:我們一向活在過往的歷史裡,所有的知識都屬於過去的歷史。人終其一生都活在過去,活在已經發生過的事物裡面,從其中再產生出「過去的我是什麼」,以及「我將來應該怎麼樣」等等的想法。人生基本上就是奠基於昨日的種種,而「昨日的種種」只會使我們變得無感,剝奪掉我們本有的天真與易感性。因此,「昨日的種種」便是那「觀者」本身;「觀者」心中充斥著一層又一層的顯意識及無意識的記憶。
觀察自己與認識自己
全人類都存在於我們的顯意識及深層的無意識裡面。每個人都是數千年的演化成果;這些紀錄,人類所有的歷史、所有的知識及過往的一切,全都深埋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如果你能深入地探究,就會發現它們,因此自我認識才會變得那麼重要。 「自我」已經變成了一個二手貨;我們不斷地重複別人的話語,不論是弗羅伊德或任何一位專家的見解。如果你真想認識自己,絕不能藉著專家的眼睛來看自己;你必須直截了當地觀察自己。
你如何能在不成為「觀者」的情況下來認識自己呢?你所謂的「認識」到底是什麼? 我現在並不是在說雙關語。我是在質疑我們所謂的「認識」到底是什麼?什麼時候我們才是真的在認識一個東西?我們可以說我「認識」梵文,我「認識」拉丁文,我「了解」我的妻子或丈夫。我們可以學著去認識一種語言,但我真的了解我的妻子或丈夫嗎?當我說我了解我的妻子時,我會不會立即產生一個有關她的意象,這個意象永遠屬於過往的歷史;這個意象會阻礙我對她的觀察,她目前可能已經有所改變了。因此我真能說我「了解」嗎?當你問到:「我能不能在不形成觀者的情況下來認識自己?」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這是十分複雜的一件事:我學著認識自己,在學習的過程中,我累積了許多有關自己的知識,亦即過往的一切,然後我又繼續累積對自己的認識。我藉由這些累積的知識來觀察自己,並試圖對自己產生一些認識,這個做法行得通嗎?顯然是行不通的。
觀察自己與認識自己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觀察是一種不間斷或不累積的過程,「自我」則是一個不斷在改變的東西,它總是有新的想法、新的感覺、新的變動、新的暗示、新的跡象。觀察並不是與未來或過去相關的一種狀態;我不能說我已經觀察到了,或是我將要觀察。因為心永遠處在一種不斷觀察的狀態裡,它永遠活在當下,永遠是新鮮的;它不被累積下來的知識所敗壞。如果你深深地探索下去,就會發現存在的只有不間斷的觀察而非知識的累積;然後心就會變得異常警醒、敏銳。因此我永遠無法說我「認識」自己,任何一個人如果說「我認識」,顯然就還不認識什麼。觀察乃是一種活躍而不間斷的過程;它跟已經有所認識是無關的。我「認識」為的是在已經學會的東西上再添加一些東西,但若想觀察自己,就必須擁有觀察的自由,可是藉由過去的知識來進行觀察,自由就被否定了。
問:為什麼「觀者」與「被觀之物」的界分會導致衝突?
克:是誰在付出努力?只要有努力,只要有矛盾,就會有衝突。因此,在「觀者」與「被觀之物」的中間,難道沒有對立性嗎?這並不是一種意見上的狡辯,你不妨自己去觀察一下就知道了。假如我說:「這是我的。」那麼不論那是財物、性、權力或工作,都會出現因界分而造成的抗拒,如此一來就起了衝突。當我說:「我是印度教徒。」「我是婆羅門。」或這個、那個時,我已經在自己的周圍建構了一個世界,一個我認同的世界,於是界分就產生了。很顯然,當一個人說他是天主教徒時,他已經把自己和非天主教徒做了區分。所有的區分,不論是內心的或外在的,都是在助長敵意。現在問題又出現了,我能不能既擁有一些東西,又不會製造敵對、矛盾或衝突?還是有一種截然不同的存在次元,可以完全消彌掉「所有權」這個東西,也就是真正的自由之境?
問:我們有可能不帶著任何概念而行動嗎?你有可能進到這間房子裡,在一張椅子上坐定下來,而不帶有任何對這張椅子的概念?你似乎在暗示我們不能有任何概念?
克:也許我沒有解釋得很仔細。人當然得有概念,譬如我問你住在哪裡,你一定會回答我,除非你有健忘症。 「告訴我」這件事,就是源自於概念或記憶,而人必須有記憶和概念。不過概念也會助長意識形態,帶來災害,你是美國人,我是印度人等等。你信奉一種意識形態,我信奉一種意識形態,這都只是一些概念罷了,但我們竟然會因此而相互殘殺。即便是在同一間實驗室裡研究科學的伙伴,也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在人類的關係之中,概念到底有沒有任何地位?這又是一個更複雜的問題了。所有的反應皆是概念,所有的反應:我有一種想法,然後我依照這個想法去行動;首先我產生了一種想法,一個公式或基準,然後就按照它來採取行動。因此,在概念、想法與行動之間,一定存有界分。處在概念這一邊的是「觀者」,行動則是在觀者之外的另一種東西,於是界分與衝突就因此而形成了。這時又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受限的、從社會背景裡產生的心智,是否能擺脫掉概念思考,以及機械化的方式行動?我認為這是有可能的,但我說有可能並沒有什麼意義。我說這是有可能的,而且這就是冥想:探索心智有沒有可能完全安靜下來,從所有的概念思考中解脫出來,只有在需要用它的時候才產生思想。我現在是在用英文說話,這是一種自動化的過程,但是你能不能徹底安靜地聽我說話,心中沒有任何念頭?你一旦「試圖」去達到這種狀態,思想就出現了。我們有沒有可能在看著一顆大樹或麥克風時,心中沒有任何念頭,念頭指的就是思想或概念?看著一棵大樹而沒有任何思想,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可是看著一個朋友,一個傷害過你、奉承過你的人,而不帶著任何成見,就很難做到了;這意味著你的腦子是安靜的。雖然它也會有反應,迅捷的反應,不過仍然可以安靜到完整而徹底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只有處在這種狀態,你才會對他產生真正的了解,然後才會有完善的行動。
問:是的,我想我知道你要說的是什麼。
克:很好,不過你真的必須實踐才行,人必須認識自己;但接著又會產生「觀者」與「被觀之物」、「分析者」與「被分析的對象」之間的界分問題。有一種觀察的方式可以免除這些問題,那就是立即的了解。
問:你現在正試圖用語言來解釋一個言語無法傳達的狀態。
克:因為你我都懂得英文,所以我們才用語言來溝通。若想正確地進行溝通,你我必須同時具備熱切而又貫注的能量才行,否則我們是無法真的產生交流的。假如你我正在說話,而你卻朝著窗外觀望,或者你很認真而我一點也不認真,那麼這類情況都會讓溝通停止。因此,傳達一個你我完全不熟悉的東西,是極為困難的事。不過有一種溝通形式是不需要藉助語言的,但只有當你我都很認真、貫注與直接,而且雙方的心智都處在同樣的層次、同樣的節拍時,它才會出現;那時就會形成一種非語言性的「神交」。那時我們就可以安靜地對坐;但不是你的寂靜或我的寂靜,而是我們共同的靜謐;那時或許就會出現真正的神交了。不過這份要求也許太高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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